梅花糕
这边硝烟四起，那边歌舞升平。
夜色朦胧了河岸边的一座座房屋。店铺上挂着的霓虹招牌不断闪烁着，玻璃窗上小彩灯连成一片。靠河的一座英式建筑里，一个歌女站在阳台上，套着白色手套的手轻抚着大理石栏杆，悠扬的歌声随风飘过河岸，蓝色的亮片裙在暧昧的灯光下反射出醉人的光晕。街道边万家灯火，孩子的笑声朗朗；赌场里众人喧哗，灯火通明。整个租界在无限黑暗中发着光，像一座不夜城，奢靡中带着几丝诱惑；又如梦境编织出的极乐世界，美好又无法接近。
小湖北抓着有些生锈的铁栏杆，透过玻璃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河对面的租界，和阳台上仿若人偶的精致歌女，嘴巴因惊讶与向往微微张开，租界的灯光映在他的眼里，亮的惊人。
“好看吗？”一个声音突然在他的耳边响起，小湖北吓了一跳，背微微弓起，头条件反射地向声音发出的地方转去，在距自己几厘米的地方，看到了一张灰扑扑的脸，还有那张脸上带着的，揶揄的笑容。
“七月哥！”小湖北涨红了脸，眼睛又下意识地向对岸的歌女望去，她已经停止了歌唱，下巴微扬，眼睛凝视着仓库，或仓库更远的地方，微微鞠了一躬。贴身的裙子将她的身形勾勒出优美的弧线，小湖北的目光像是被烫着般，连忙又缩回去，回应他的，是七月咧得更大的笑容。
七月解开军服向内衬里掏去，掏出了一个包的很严实的小纸包，把它向小湖北的手里塞去。小湖北感觉手里多了一个热乎的东西，刚抬头，一只粗糙的手便覆在他脑袋上揉了揉。
“快吃吧，还热乎着呢。小娃娃啊要多吃点东西才能长大。等这仗打完了，哥就带你上对面租界去，让那歌女给你唱歌！”
小湖北把裹得紧紧的纸包拆开，一阵香味钻入他的鼻子里，油纸包着的，是几块被做成梅花状的小糕点，每块糕点都被捏出了五个花瓣，花边上还不知用什么料染成了梅红色，在棕黄纸包里，看着分外可爱。小湖北这么看着，竟有些舍不得吃了。正这么想，脑袋却被人拍了一记。
“快吃啊，这可是谢团座从大饭店里带来的好东西呢。”
小湖北咽了咽口水：“七月哥，你不吃吗？”
“我吃什么，这可是小娃娃吃的东西。别想了，赶紧吃完上床睡觉！”
小湖北把几块糕点慢慢吃完，甜糯的香还在口齿间流转，身体被一种久违的温暖包围。他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，有些失落地看着空空的油纸包，走到床边躺了下来。
借着月光，他看到七月哥背对着他坐着，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。
仓库里温度不高，寒风从破碎的玻璃间漏了进来；天花板上的灯在日军的几次进攻中被打碎了大半，只有几盏歪歪斜斜着，顽强地发挥着作用；地上沾着块块斑驳的血迹，有些早已发黑，分不清是战友的，还是日军的。大多数人已经睡着了，一个个不修边幅地横躺在地上、柴草上，就像一具具尸体般，仿佛再也醒不过来了。黑暗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兽，无声吞噬着一切。小湖北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害怕，四周安安静静的，他突然有点想念整天扯着嗓子喊口号的朱班长了。
七月的身体在不那么明晰的灯光中隐埋在黑暗里，好像随时都会消失。小湖北忍不住喊出了声：“七月哥。”
七月转过头来看着小湖北，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东西，站起来走到床边，将它挂在了小湖北的脖子上。小湖北拿起来看了看，是一个黄底的护身符。
护身符上的字样已经有些模糊了，只依稀看出来“平安”两个字，它的边角处虽然沾了一点血迹，但整体看起来很完好，看得出保存者的用心。
“是我娘做的，你也戴几天沾沾运气。不要怕，我们一定会活下来的，”七月顿了顿，环视了一圈早已熟睡的战友，继续说道，“我们一定会活下来的，都会活下来。”
“不要怕，有哥在。”他握住小湖北有些颤抖的手，随即笑了起来。
小湖北看向七月，他的脸灰扑扑的，眼睛却黑得发亮，有着感染人心的乐观与纯净，但也有几分未脱的稚气。也正是这点，小湖北才惊觉，七月哥也没比他大多少，正处风华正茂的年纪，应该在宽敞明亮的学堂里读书，或在有着清新泥土味的田野里耕作，应该有一个更美好的未来，而绝不是在这里，盼着遥遥无期的未来。
但倾巢之下岂有安卵？在这个千疮百孔的中国，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，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下一秒死去，谁也不知道这个民族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，没有未来的未来，还能是未来吗？
小湖北看着七月温暖纯粹的笑容，也笑了。只是他没有想到，未来会在一天后终结。
雪落在这片深受苦难的大地上，掩盖了无数烈士的身躯；纷纷扬扬的，使这片废墟多了几分柔和。小湖北走在血与雪混迹的道路上，看着身前的白马，与白马上坚毅的背影，突然无声地笑了起来。
七月哥，你说，“等我死了，你替我”，现在，我替你了。我会替你跟在团座身后，我会替你完成你未完成的事情，我会替你走下去，看到民族解放的那一天。
他突然有点明白了，自己在这里的意义——为了让人民少一点苦难，少一点别离，能自由自在地生活，不用重蹈像自己与千千万万不幸的人的覆辙。
小湖北正了正自己的军帽，手向胸口处摸去，七月给的护身符随着心脏的韵律跳动着，生生不息。
希望能看到那一天，国泰民安，山河无恙。
只是，好想再吃一次梅花糕。
